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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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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滅門

她難為情的說完, 要走。

到門口,又停下,轉頭來看李七娘, 其實其實了好半天, 接下來的話都沒說出口。

李七娘知道, 方才她已是強壓著急躁性情承認錯誤;也知道她此番停下,就是想為上官錦瓊說兩句話,她自然不會故意給她難堪。

“我知道,上官娘子並無壞心, 不過被家中寵壞了而已。”

“我不會和她計較的。”

陳家女公子忙不疊點頭。

這才在身邊丫鬟仆從伺候下,艱難爬上軟椅,由人擡著離開。

梳洗過後,被小寒扶著往榻上去時, 李七娘忽然問了一句:“陳娘子叫什麽?”

這著實不怪她。

以往在上官府時,上官錦瓊稱呼陳家女公子總是你你你,從未直呼過她的名字;郭原緯拿著她的命令, 出去查陳家女公子的族人親眷信息, 回報上來的所有, 也都是以陳家主公陳勁為主展開。加之, 李七娘從未刻意關心過陳家女公子姓名, 自然也就不知道她叫什麽了。

小寒本也不知曉。

但好歹,她與院裏的其他小丫鬟熟絡。

“前兩日,在陳娘子廂房外伺候的丫鬟與奴說閑話, 曾無意間提起過,她聽見陳夫人叫陳娘子白安。”

陳白安。

倒是個好名字。

李七娘躺在床榻上, 絮絮叨叨念了一句,轉眼便昏沈睡過去。

很快, 驍騎衛郎中陳勁,為討好謝家,不遺餘力尋找丞相屬官魯弘方錯處的消息,傳遍宮墻內外,傳的大街小巷人盡皆知。

小寒趴在李七娘耳邊嘲弄低語著,看熱鬧的意味十足。

“廂房院裏的小丫鬟說,消息傳到陳娘子那裏,陳娘子半點沒有領自己父親的情,反而十分不屑的罵了一句黃鼠狼給雞拜年。被謝家大公子好一番教訓,才保證,絕不在外亂說。”

李七娘心裏卻大大松了口氣。

直到此刻。

她緊繃的神經才徹底放松下來,她知道,她的計劃成了。

因為,從始至終,她算計的都是在皇帝身邊當差,能在皇帝耳邊說上話的陳勁。

她從陳勁與陳夫人不清不楚的開始,算到謝家對陳勁所作所為的不滿。從兩家關系算計到朝堂。她無比確定,能以區區驍騎衛期門作為開端,步入仕途的陳勁,本身應是沒有靠山的;他不過是因娶了謝家女,才被打點關系送進了驍騎衛當差。憑他自身力量,想繼續往上爬,不說全無可能,也必定十分艱難。

他能依靠的只有謝家,可惜陳白安的母親年壽不永。

陳勁為女色所惑,先是出爾反爾,拿著謝家的好處,扭臉又娶了續弦夫人進門。認不清謝家完全是看在陳白安面子上,才沒有與他公然鬧翻的事實,默許縱容陳夫人做下溺殺陳白安的蠢事,才使她能在這兩家中做文章。

造下如此大個圈套,叫陳勁心甘情願又盡心竭力的,辦她家事。

“既然謝大公子有交代,那我家人也不能亂傳。”

“叫院裏人都管住嘴巴,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道理。”

她想了想,又繼續:“給院子裏的丫鬟仆從們都提個醒,近段時間,非必要不能出府。更不許在外頭亂說話,誰要是敢在外頭闖禍,就別怪我不念多年主仆情分了。”

小寒自然依言行事。

裏頭有李七娘告誡,外頭又有郭原緯帶人層層戒備,一時間,李家院子被整治的如鐵桶一般。

又過了半月,李七娘肩膀上的傷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不需再被棉布裹著,好不容易得了些自由時,廷尉府終於傳來消息,要李七娘和陳白安作為苦主,上公堂與魯弘方對峙。

“女公子要不要找個借口,就不去公堂了,那可是廷尉府的公堂,以我家身份怕是好進不好出。再說了,誰又能知道魯弘方在公堂上會說出些什麽惡心人的話。”

小寒在李七娘耳邊絮絮叨叨。

可李七娘心裏清楚的很,她與魯弘方之間身份差距如此之大,如今卻要同站在公堂上對峙;無論在這場對峙中,雙方發生何等樣爭執,最終又是何等樣結果,都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作為侍中近臣陳勁使足力氣為陳白安討公道,縱使是當朝丞相,也再不能保住魯弘方了。

李七娘拍拍小寒的手。

望向站在一處的葉阿叔與郭原緯。

“阿叔,我記得當年父親自殺時,書案上放了許多東西都被你收進了小寒房間。你且去找一找,看在那些東西中,能不能尋到可以證明魯弘方與我父親自殺事有關的物件。”

然後,李七娘又親自起身,在半月前郭原緯親自交到她手裏的一摞,從魯弘方密室搜羅出來的罪證中挑出了幾份,拿給杏兒。

“在我家院裏找幾個能模仿人筆記的丫鬟,將這上頭的內容全部謄抄一遍,交給郭公。”

李七娘望向郭原緯,鄭重其事。

“還請郭公想法子,把這些東西送到魯家族長手中,而不使我家暴露。且一定要叫他知道,他看到的只是我們謄抄出來的內容,這只是我家已經掌握的魯弘方犯罪證據的冰山一角。叫魯家族長看著辦。”

得了命令的三個人都急著去辦事。

李七娘則由小寒伺候著,一直站在廊檐下。

直到葉阿叔腳步匆匆而來,將手中捧著的一小片簡牘遞到她面前。被修剪的十分整齊圓潤,又小又窄的簡牘上只寫了四個字。

良禽擇木。

“奴將當年東西翻遍,除了那卷認罪書之外,唯一有可能與魯弘方扯上關系的,就只有這枚簡牘了。看這簡牘上字體,確是他所書無疑。”

李七娘一雙眸子平靜如水,捏著簡牘收進袖兜,這才帶著小寒與葉阿叔一同,前往庭尉府。

廷尉府公堂威嚴無比,李七娘甫一入內,就被上首並排坐著的三位大人吸引了目光。坐在最中間的,是廷尉史沈知節;在他右側坐著的另外一人,李七娘認識,但已多年不見,正是禦史大夫淩驛淮;而左側那一位十分眼生,她從未見過。

她一上堂先是恭敬的朝三位大人跪拜,又扭頭看了一眼,正跪坐在一旁,眉間盡顯愁色,眼底卻藏著不服不憤態度的魯弘方。

魯弘方也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時,還憤恨的瞪她。

她卻眉角帶笑,目光直勾勾落在淩驛淮身上,是那種叫公堂上所有人都能察覺到的,刻意註視。

接著開口。

“今日公堂對峙,還請淩大人回避。”

她話音未落,沈知節便重重拍響了驚堂木:“李七娘,你雖是苦主,可此番負責問案的三位大人,包括本官在內,都是由陛下直接指派的。難道你敢抗旨不尊?”

李七娘立刻躬身俯拜,以額貼地。

她語氣無比恭敬謙卑,告了一聲罪,說自己不過小小女娘,自然不敢抗旨不遵。

繼而,重又看了淩驛淮一眼。

“陛下對此案如此看重,本是妾的福氣。可為案情公正計,為免後續麻煩計,即便是陛下親派,妾也需確保淩大人回避。”

一時間,上首除了淩驛淮之外,其餘二人皆對視著,面面相覷。

眼看著淩驛淮就要說話,李七娘立刻出聲打斷。

“淩大人貴為禦史大夫,日理萬機,應是早已不記得多年前舊事了。妾乃當年禦史大夫屬官,李昌良之女。這些日妾雖一直在家中養傷,卻也聽到街頭巷尾沸沸揚揚議論。說魯大人以他丞相屬官身份不必與妾商戶女為難辯詞,駁的所有問案大人無話可說。”

“還曾因此被無罪釋放。”

“可實際上,那只是因為妾傷重無力,無法在公堂上與魯大人對峙。”

李七娘說話,將袖兜裏揣著的簡牘拿出來,舉到頭頂。

很快,就有輔助審案的衙役,將那片簡牘送到了上頭三位高官手中。

她報了個年號出來,正是六年前。

“當年九月,妾一向穩重老實的父親,忽然變得十分焦躁孤僻,常常往城東街一家酒樓去;至他最後一次外出歸家後,便將自己鎖在書房,整整半月未曾出屋。半月之後的淩晨,他用妾母親織布的繡線,將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當年收拾父親遺物時,妾在他的案幾上找到了這片簡牘,叫了妾父親的心腹仆從,至今仍在妾家做工的葉阿叔來問。阿叔提及,他曾無意間聽妾父親喃喃自語,說忠義難兩全,他不能害賞識自己的貴人,便只能對不起妾與阿母。字語間,還曾提及過,無論如何他也不能使禦史大夫淩大人全家在當月十五日,到文祖廟去祭祖。”

“妾雖年齡小,不知其因,但好在葉阿叔常隨在妾父親身邊,是他提點妾,說也許涉及到了可怕又黑暗的朝堂爭鬥,叫妾萬萬不要插手,只管裝聾作啞。”

“可妾父親就是為此事而死,若是妾不能完成他的遺志,眼睜睜看著禦史大夫淩大人一家在十五日那天,前往文祖廟祭祖的路途中遇刺滅門,那妾父親豈不白死了?於是,妾賣掉了父親早年收藏的幾幅古畫,以八萬金收買了一位精研箭術的游俠,令他想法子在途中向禦史大夫淩大人預警,阻斷淩大人前往文祖廟祭祖的行程。”

“而妾也是剛才知曉,一個半月之前,朝廷在一次剿匪行動中將當年被妾收買的游俠活捉,並押解進廷尉府。這才有了此次魯大人起意要殺妾滅口的刺殺行為。”

李七娘此言一出,公堂上下靜謐一片。

淩驛淮沈著一張臉,抿唇不說話。

其餘兩位大人更是驚訝到瞠目結舌,半天調整不過來表情。

只有跪在李七娘身邊的魯弘方,瞬間狂怒而起,當著上頭三位查案高官的面,就要伸手打李七娘。口中更是怒罵她胡說八道,說她是晚上做夢發了癔癥,到如今還沒睡醒,才敢編出這等樣潑天的謊言。

李七娘卻不慌不忙,眼含笑意望向暴怒不止的魯弘方。

“若妾說的都是假的,魯大人只管辯駁就是;又何必如此激動,竟起意擾亂公堂,要當著三位大人的面打妾。更何況,妾雖是女娘,年紀又小,卻也懂得捉人捉臟的道理。”

她又俯身朝上頭三位高官叩拜。

然後才道:“經葉阿叔提點之後,妾便拿著這片竹簡,開始漫天遍地的尋找能與這竹簡上所書字跡對得上的舊書手稿,曾在長安城大街小巷買遍了當年三公九卿所有大人及其屬官的舊書廢稿。才終於可以確認,這竹簡上的字跡,確為當時還任丞相司職的魯弘方魯大人所書。”

“三位大人若是不信,妾已將當年買下的所有舊書文稿盡數帶來了。三位大人也可找出魯大人六年前的舊書公文,比對字跡。”

“或者問一問淩大人,六年前的秋天,九月月中,他可否是在往文祖廟祭祖的路途中遇到了樹林驚鳥,從而察覺異常,折返回府的?”

“三位大人還可將那位被妾家收買的游俠從廷尉府大牢帶出來,確認一下妾之所說可否屬實?”

“不過,當年葉阿叔找到那位游俠,曾與他約定的是,令他藏身在樹林,於淩大人家的車駕經過時,射一只冷箭驚了淩大人的馬,便可脫身離去。至於後來為什麽又變成了樹林驚鳥,也確實須得提那位游俠到堂,問一問細節。妾家阿叔此刻已在堂外等候,隨時可上堂與游俠對峙。”

“在此之前,妾必須得再提一次,無論如何都請淩大人回避此案。不管淩大人後來又遇到了多少陰謀算計,是如何艱難的保住自己性命,這其中都有妾的阿父一份,妾的阿父敬佩淩大人耿直中正,寧願舍棄自己性命,拋妻棄女,也不願傷害淩大人半分,妾自當繼承他的遺志,不使淩大人卷入這灘汙水裏。以免淩大人費心勞力的問案,卻在案情最終判定後被人汙蔑是徇私包庇,陷入不清不楚泥沼中。”

公堂上又是靜謐一片。

沈知節與那位陌生高官,相互對視,後又湊到淩驛淮身邊,與他低語交談。

就在此時,一直跪在旁邊的魯弘方,忽然在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前暴起站立,狠狠一腳踹到了李七娘肩頭,他怒氣極盛,不住高聲喝罵李七娘胡說八道,說她是與禦史大夫淩驛淮勾結,故意陷害他,以達到借此拉丞相下馬的目的。

李七娘肩膀本來就傷著,此刻被他狠狠一踹,立刻血流如註,疼的鉆心刻骨。

她額頭冷汗盡冒,看著已被壓抑死死壓倒在地,赤紅著眼睛無能咆哮的魯弘方,提高了音調:“妾可指天發誓,妾若有半分與禦史大夫勾結之舉,就叫妾天打五雷轟,永世不得超生。”

“還有大人口中所說,誰拉誰誰拽誰的,妾一個小女娘是半分都不懂的。妾不過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與合理推測,盡言告知給負責查案的大人,若大人們不信,自可派人將妾家查個底朝天,看妾在過去六年中,可否有一次登上過禦史大夫淩家的門,又可曾有過一次,與禦史大夫或其門人屬官通聯交往過。

李七娘話音未落,大門外忽然又傳來砰砰擊鼓聲。

沈知節一聲何人在外擊鼓,立刻叫身邊衙役出去查看;又高聲呵斥是誰給魯弘方的狗膽,居然敢擾亂公堂;最後,才命人快到外頭去請醫師,給李七娘包紮療傷。

很快,擊鼓之人便被帶到堂上,那人一連數次對上頭三位高官磕頭叩拜,自報家門,提及他乃是魯氏族長,是魯弘方的三伯。然後不等上頭三位高官詢問,便招呼人抱上來一大堆竹簡絲帛,說都是證據證物。

“草民要舉告。魯弘方自認丞相屬官起第二年,便在丞相授意下,不擇手段刺殺暗殺劫殺所有朝堂上與丞相政見不合的三公九卿大員,私合人命,謀財奪產。一應罪行,罄竹難書。”

此人話音剛落,原本靜謐的只有衣衫摩擦的公堂後堂,忽然傳來一陣杯盞碎落聲音。

緊接著,上首正襟危坐的三人立刻站起,匆匆步入後堂。

被壓倒在地,一直掙紮不止的魯弘方就此被嚇的一動不敢動,李七娘則在兩名醫女攙扶下,緩緩坐起,看著她們再次將一卷又一卷白生生棉布條裹在她肩膀上。

直到她肩頭傷口包紮好了,醫女捏著棉布條兩頭,打了個不松不緊的結,沈知節才再從後堂轉出來。

他並不管被摁在地上的魯弘方,而是放柔聲音對李七娘道:“李娘子舊傷覆發,還是先回府吧。此案牽涉眾多,本官還需時日再嚴查詳查。至此案定案前,李娘子都不可離開長安城半步。”

李七娘叩拜告辭。

才被兩位醫女攙扶著走到門口,身後卻又傳來沈知節聲音:“李娘子,此案牽涉重大,涉朝政要員,還望李娘子離開廷尉府後,莫要與任何人提及今日公堂上發生一切。”

李七娘當然表現的十分知曉輕重。

恭敬朝沈知節一福:“大人不必憂心,妾明白要緊。”

從廷尉府出來,李七娘身形一晃,被小寒急匆匆撲上來扶住之後,她眼角眉梢卻盡顯暢快笑意。

近日發生的大多數情況都在她掌握之中,卻有兩件事是她意料之外。一件是魯家族長在收到她的警告之後,居然會直接帶著自己掌握的魯弘方的所有罪證,親上公堂來大義滅親;而另外一件,則是那位一直藏身後堂,自始至終未曾露面之人。

她本是想著借今日機會,將六年前李昌良自經之事徹底撕開,然後再打起精神,與魯弘方扯皮。可如今看來,這公堂她怕是不用再上了。

她沒想到,廷尉府擺的是三堂會審架勢,淩驛淮會出現在堂上。

而更叫她意外的是,她三番四次提醒淩驛淮回避,剩餘的另外兩位官員都未發一言,就連淩驛淮自己也一直默不作聲。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

這不符合常理。

一般而言,不論是公堂上控告雙方中的哪一方提請審案官員回避,上官在問清楚事由,了解原委之後,都會第一時間作出響應。哪怕這位官員最終並沒有脫離案件,也定會在表面上回避。可方才在公堂上,她都已經將所有說的一清二楚,引起三位高官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停,但淩驛淮卻始終未曾退出。

當時只覺得奇怪。

直至後堂傳來那陣響聲,李七娘才終於明白。

淩驛淮始終未曾退場,是因為皇帝就坐在後堂;而丞相之所以不再繼續力保魯弘方,也是因為皇帝親自過問了此事。她雖未猜到前者,卻猜到了後者,所以使郭原緯暗中警告魯家族長,叫他明白丞相以護佑不住魯家道理。

魯家族長則更絕,捧著一大堆竹簡絲帛上堂,竟然絲毫不猶豫,徹底把丞相拖下了水。

看來這麽多年,淩驛淮與丞相之間的爭鬥,從未有一刻停止過。

而這一次,皇帝站在了淩驛淮這頭。

也不枉,他如此愛惜羽毛,謹小慎微。

整整六年,莫說偶然想起,關心一下她與姚氏母女;便是連只言片語,都未曾使人通傳過。

李七娘滿腦子沸反盈天。

耳邊卻傳來小寒咋咋呼呼聲音,問她是怎的了,為何肩膀又流血了,可否是魯弘方傷的她?

“奴早就說過了,那個魯弘方不是好人,這廷尉府也是個好進難出的。魯弘方背後有丞相做靠山,即便是廷尉府官員,也不得不賣他三分薄面,他一定會在公堂上給女公子難堪。女公子還不信?”

李七娘當然相信。

否則,押解進長安城,被關進廷尉府大牢的那一群賊匪流寇,在受審過刑的時候招了什麽,魯弘方又怎能知道。

若非是她早已看清楚朝廷各官員之間明明暗暗的勾連,提前做了準備,她又怎能做下這麽大的局,將陳家拖下水。借陳勁為陳白安討公道的時機,重提六年前李昌良之死,拖出當年舊事。

李七娘滿面慘白的靠坐在車裏。

外頭還有郭原緯喋喋不休的聲音一直傳進來。

直說她此番行事太過冒險。

是全然打亂了六年間的所有計劃。

“本來我們從上官恒入手,徐徐圖之,遲早有替主公報仇的一天。女公子又何必以身換命,如此不顧安危地拖魯弘方下水。”

李七娘卻強忍著疼嘆氣。

“我又不傻,自然不想以身犯險。可游俠落網,也確實在我們意料之外。”

她皺著眉頭靜思。

說起來,此番事情發展如此順利,她該高興才對。

可莫名又覺得不安。

事情發展的太順利,順利到令她意外。

尤其是魯家族長托著魯弘方多年以來,替丞相辦事的所有證據大義滅親,更是叫她咋舌。

越想越覺得奇怪。

李七娘眉頭緊皺,隔著車簾問隨行在外的郭原緯。

“郭公,今日魯家族長上堂,手裏抱了一大堆竹簡絲帛,說那些都是魯弘方受丞相指使,替他殺人謀財的證據證物。可那些東西,不都在我家嗎,怎麽又會握在魯家族長手中?”

郭原緯在外,默默無聲許久。

仔細回憶。

“當日,手下人把東西帶回來,我片刻未曾耽擱,就交到了女公子手裏,那些東西一直由女公子保管。”

“難不成是您身邊出了奸細?”

這怎可能呢?

李七娘想也不想搖頭。

這麽多年在她身邊伺候的只有小寒杏兒兩人,能進她屋的,也只有她們。

小寒杏兒的家人,如今都在她家做工,一家子性命都捏在她手上,根本不會做出背叛她之事。

“不會。”

李七娘煩擾的閉上眼睛。

肩膀疼的越發厲害。

“東西都放在我房中,平日除了我之外,只有小寒杏兒可以入的我房。”

“況且,剛才我吩咐你辦事時,還曾拿出來看過。”

李七娘說著,忽然頓住。

她心猛的一跳。

嘴巴比腦子更快。

“也許魯家族長,捧著的東西,並非是我家那份。”

郭原緯一時也楞住。

那究竟還有什麽人,會完整的再留一份魯弘方與丞相之間,上令下達的殺人奪財證據。

“當日,你派人到魯弘方府上,從他密室裏偷出這些東西,應是魯弘方被抓進廷尉府大獄那幾天,對吧?”

“是。”

可後來,魯弘方被放出來,難道他都沒發現密室中東西被偷嗎?

“後來魯弘方回府,我還擔心過一陣,怕他發現密室中東西不在。可他自離開廷尉府大牢,只回覆匆匆見了魯總管是一面,就進了丞相府,之後再次被廷尉府拿人下獄,也是從廷尉府出來,回魯府的路上。”

“他都沒在家中待多長時間,沒發現密室中東西不在了,也屬正常。”

李七娘心念一動。

撩簾看向窗外郭原緯。

欲言又止,最終只說了一句:“還是先回府,看看我房裏的東西在不在吧。”

他們一行人匆匆進院,看到李七娘肩膀又被裹住,杏兒立刻驚訝的大呼小叫,急忙招呼人請醫師入府。

嘴裏還哎呀哎呀的念叨著:“女公子這傷口是崩裂開了,還是又被人傷了,醫師不是交代過您,這傷口是要仔細養護的嗎。否則,日後整條胳膊受影響,怕就再也不能刺繡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李七娘又感覺肩膀止不住的疼痛襲來。

連帶著腳步都開始踉蹌。

好在葉阿叔見機快,立刻使人擡來了軟椅,這才沒能叫李七娘疼的跌在地上。

小寒知道她心裏記掛著事情,一進屋就在高高書架上翻騰起來。

又叫了郭原緯幫忙。

很快,就把當日從魯弘方密室裏帶出來的一硬竹簡絲帛,全部找了出來。

“都在這裏。”

不用李七娘動手,郭原緯已一卷一卷拆開來看:“除了女公子之前交給我的那些之外,其餘都在這裏,並未丟失。”

李七娘聞言,先是松一口氣。

她抿著唇,沈思許久,才吩咐郭原緯。

“既然魯家族長手中東西不是從我們院裏出去的,那你就得查清楚,他那東西究竟從何而來,又是因何故落入了他手中。順便搞清楚,他可否是在替旁的人辦事?”

郭原緯一連在外奔忙數日。

終於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午後,來回李七娘的話。

魯家族長上呈到公堂上的,所有有關魯弘方與丞相勾連的罪證,都是魯總管事收集留下的。

“魯總管事早已知曉魯弘方是何等樣人,所以早在他跟著魯弘方辦事之初,便起意留下魯弘方與外界的一應傳信證據,又將所有證據都交托給魯氏族長保管,以期族長能在危難之際救自己一命。為此,還將自己養在外鄉的一個女兒,擡給了魯家族長的兒子做小娘。那姑娘長的標志,很是得寵,一連為魯家族長誕下了好幾個孫兒,哄的族長一家都向著她,還將她擡做了平妻。”

“魯總管事被魯弘方處決之後,那小娘子備受打擊,懷了三個月的身子經受不住,沒能保住孩兒,日日以淚洗面。”

“郎婿憐惜她,魯家族長也不憤於自己孫兒折在這等樣事情上。再加上魯弘方自從做了丞相屬官後,從不將魯家族長放在眼裏,還有我家的威脅,魯家族長便帶著所有魯弘方的罪證大義滅親,連帶著,將丞相也一同拖下了水。”

李七娘驚訝咋舌。

她倒是未曾想過,竟還牽扯到了這麽多微末枝節。

可仔細想過,她又覺得事情絕不只如此簡單。

既然是往來傳信的證據,那必然只有一份。李七娘手中的,那是從魯弘方密室中拿的,自然是原本無異,那魯家族長送到公堂上的,便只能是謄抄出來的副本了。

魯弘方本就已是丞相棄子,早死晚死都是個死。

魯氏族長手中謄抄出來的一應罪證副本,雖能加快魯弘方死亡的速度,卻只怕證不死丞相。

她抿唇暗嘆,被杏兒灌了一碗苦哈哈湯藥。

稀裏糊塗的睡下。

當晚三更,卻被外頭一連串嘈雜聲音吵醒,才叫了一聲小寒,床周的簾帳立刻被撩開。

“發生了什麽事?”

“魯家失火,一整條街被殃及,因為事發在半夜,火又起來突然,那條街上死了好多人。聽說魯家全族,沒有一個逃出來的。”

見李七娘想起身,小寒立刻取來衣裳大氅。

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座城,因兩條街離得近,李七娘即便站在自家廊檐下,也能隱隱聽到外頭敲鑼打鼓疏散群眾的吵鬧聲,以及鼎沸的哭喊哀嚎聲。

郭原緯不知道從哪裏跑過來,沾染了滿身風塵仆仆。

粗聲大氣的喘著,停到李七娘面前。

“長安令衙門的人先到,京輔都尉的兵士是後來到的。街上好幾戶人家都在討論,要麽是秋季天幹物燥,降下了天火,要麽就是誰家在睡前火星子沒滅盡,才引燃了這場大火。可是女公子……”

郭原緯一邊說話,一邊舉起手上提著的一身夜行衣。

“這是今日夜裏,睡在那個街道上的一個小乞兒在附近一處垃圾堆裏找到的,上面有酒味和火油味。”

李七娘嗯了一聲。

便不再說話。

她早已想到了。

丞相與魯弘方的那些上令下達的竹簡絲帛,以及魯弘方多年為丞相辦事,與外界聯絡的一應通信證據,李七娘都翻看過。那其中有許多確實是細枝末節的小事,可也有許多涉及到刺殺暗殺圍殺毒殺朝中大員的文字證據,只要順著這些證據一一往下盤查,便很容易能找出曾經替他們辦事的人。

原本這些東西並不應留存於世間。

偏偏魯弘方和魯總管事都是做事細心的,又都存了留證據保命的心。

魯弘方雖被抓進廷尉府大牢兩次,卻還不到危機存亡之際,還用不著將這些東西亮出來威脅丞相。可魯家族長不過平頭百姓,他根本不懂如何審時度勢,先是受到了他們的威脅,又起了報覆的念頭,這才將手中握著的所有都一股腦拿了出來。

即便他手中只是謄抄出來的偽本,足以令丞相喝上一壺。

但即便如此,到了皇帝面前,丞相依舊可以辯駁,說一聲栽贓陷害,即便洗不清楚身上汙名,也能替自己爭取一些時間,來收拾首尾。

而所謂的首尾。

便是防止魯家存有真正的,能夠證明他罪證的原本真跡。

以及,徹底滅了魯弘方這個不忠之臣的口。

“我本以為,能夠培養出魯弘方那樣人,魯家族長應該是個聰明的才對。”

“若早知如此,當日我便不會那樣行事了。”

小寒撅著嘴,雖有心反駁,卻不知道說什麽。

杏兒嘆了一句,世間種種皆是命。

只有郭原緯在映紅了半邊天的火光中,笑了一聲。

“女公子這說的是什麽糊塗話?”

“這與我家有何關系。”

“若非魯弘方平日為人太過心狠毒辣,收攏不住人心,連族人親眷都不顧及,又怎會落得今日下場?”

“我這些年在外頭行走,也聽大街小巷人提起過,魯總管事雖有心防備,但對他也算忠心,又是個辦事利落有能耐的,私底下不知道替他做了多少骯臟事。可他當時起意除掉魯總管事的時候,不也是半分舊情不念,沒想過要護住魯總管事家人,連交代遺言安排後事的時間,都沒有給魯總管事留下。”

“至於魯家一族,雖是不被魯弘方這個丞相屬官待見,可這些年,魯弘方仗著丞相的勢,在長安城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魯家誰人沒有沾過光?”

“如今,這些人都死在丞相手裏,那也是因為他們該死。女公子是做大事的人,可莫要被這些小事擾亂了心智。”

李七娘垂頭斂目,在廊檐下安靜地站了許久。

直到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嘈雜聲音。

她才擡頭。

“阿母。”

姚氏被胡媼攙扶著,急匆匆而來。

看見李七娘靜若沈水的平靜眸子,還沒說話,眼淚就先流了下來。

李七娘看著她踉踉蹌蹌腳步。

朝郭原緯使了個眼色。

郭原緯立刻反身,將一直捏在手心裏的夜行衣,揣進懷中離去。

“阿母這是怎麽了,可是被外頭大火嚇到了?”

李七娘盡力讓自己面色柔和下來,連說話語氣都軟了幾分:“沒有關系的。我聽郭公說,長安令衙門雖控制不住火勢,但京輔都尉的兵士已經趕來了,想必很快就能滅火,不會牽連到我家的。”

聽李七娘這樣說,姚氏反而控制不住,哭得更厲害。

上前來一把握住她的手。

又捧著她的雙頰,淚眼婆娑的看她。

幾乎瞬間,李七娘心中就是一突,她轉眼,目光才落在胡媼身上,便把她嚇得顫抖不止,啪一下跪倒在地。

胡媼沖著李七娘連連磕頭。

“女公子恕罪。”

“女公子受傷之後,女君日夜輾轉不能眠,奴不是故意要說的,是實在瞞不下去了。”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姚氏哭得更厲害,甚至壓不住聲音。

開始哽咽抽泣。

又是心疼又是憐惜的,將李七娘抱在懷裏,口口聲聲說的全都是苦了李七娘,原本是個應該被家中嬌養的小女娘,卻須得籌謀這麽多,背上為父報仇的重擔;還要想盡辦法,護佑她的安全,照顧她的心情。

李七娘雖不會哄人,卻也知曉,這個時候應該說些好聽的,哄著姚氏先止住眼淚。

小寒與杏兒自然半勸半扶著,把胡媼拉走。

大火一連燒了三天,燒的深秋的長安城如夏季般燥熱。

李七娘經常靜默無語的坐在案前,也不畫花樣子,也不看竹簡書卷,只是垂目靜思。

姚氏寸步不離的跟著她,便是連吃睡都在一處。

叫小寒杏兒她們不敢將外頭的事情隨意報到李七娘面前。

直至三日之後,葉阿叔從族中親眷裏挑出來的幾位少年兒郎終於進了長安城,而李七娘雖傷口有反覆,卻始終未出現發燒跡象,姚氏才安下心來,重新將自己關在織坊中,研究新式花樣子。

葉阿叔將三位孩兒領進門,李七娘親自見了他們。

概是進門之前,葉阿叔已領著他們刻意收拾過,這三個孩兒都極其幹凈整潔。身上衣衫雖破,卻也都非常潔凈,有打著補丁的,針腳也十分細膩平整。

葉阿叔不好意思:“都是鄉下的野孩子,平日裏下河撈魚,上樹掏鳥,沒個安生時候;家裏孩子又多,不能時長給他們置辦新衣裳,便只能是縫縫補補的穿了一年又一年。”

“此番若非女公子恩惠,他們又哪裏能捧得起聖賢書?”

李七娘默不作聲的笑。

見三個孩子都拘謹,就讓身邊將他們先帶了出去。

“也就是這幾日,院子裏所有人的親眷子侄都該到了,你就照我們之前說好的,在城中找幾條安全幹凈的胡同,給他們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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